仁青給松潘縣小姓中心校的孩子們上“多聲部民歌”課程。
阿旺(左)演唱多聲部民歌。
2019年7月,劉雯在松潘縣紅土鄉調研。張強 攝
在川西的黑水、松潘和茂縣交界處,有塊三角區域,岷江、黑水河和熱霧河把該地區隔斷在崇山峻嶺之中,宛如孤島,有人稱其為“復音孤島”
“地里種莊稼太辛苦了,所以‘女神’就教會我們唱歌。”茂縣曲谷鄉河西村“80后”羌族姑娘余勇燕,脫口而出一個遙遠又浪漫的傳說。她指了指遠方飄著朵朵白云的青山說,“聽長輩們說,那就是‘女神’的方向。”6月25日,是農歷端午節,也是羌族一年一度的瓦爾俄足節,這是羌族婦女為祭祀天上的歌舞女神薩朗姐而舉行的傳統節日。相傳薩朗姐曾到民間傳習歌舞,為羌族人民帶來了歡樂。不少像余勇燕這樣的年輕人,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回到海拔2300米的家鄉,只為盡興地載歌載舞。
與此同時,四川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授劉雯等學者,從成都沿岷江驅車近6小時,前往茂縣曲谷鄉河西村、松潘縣小姓鄉、黑水縣等地,共赴當地民俗盛宴,研究學界公認的“聲音活化石”——岷江上游的藏羌多聲部民歌。
A 聲音活化石進入國內外學者的視野
“你說他們既不識譜,又不了解樂理,還能口耳相傳那么多代,居然旋律和詞還很固定,最重要的是,這些全是無伴奏的天然多聲部,太不可思議了吧?”上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雅安已故知名音樂人幺曉霞,多次前往寶興縣磽磧藏族鄉,當她第一次告訴自己丈夫王玉柱“藏族多聲部民歌”時,作為文藝工作者的王玉柱百思不得其解。
這種不解,也側面印證了當時國外學者的一些固有看法。上世紀40年代以前,世界音樂界曾認為中國的民間聲樂作品中沒有多聲部或“復音”現象存在。直到上世紀80年代前后,中國音樂學院教授、中國民族多聲部音樂理論研究專家樊祖蔭等老一輩專家,潛入深山老林剝開重重迷霧,這些“聲音活化石”終于迎來更遠的傾聽者,中國民間多聲部音樂才正式進入國內外學者的視野。
“如今并非所有少數民族地區都存在多聲部民歌。”劉雯說道,不少城市化進程較快的少數民族地區,多聲部民歌早已失傳,取而代之的是單聲部、即興唱詞、舞蹈,甚至是更為多樣、現代的娛樂方式。無舞蹈、唱詞旋律固定的多聲部民歌,是原始人類“大混唱”發展而來的。從地理位置來看,這塊位于岷江上游,黑水、松潘和茂縣交界處的區域,自然環境相對閉塞,還保留著這些原汁原味的古老歌聲,甚至讓大家窺見母系氏族社會后期的文明,因此這些藏羌多聲部民歌,被稱為“聲音活化石”。
今年5月,劉雯主持的2019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項目——“岷江上游藏羌傳統多聲部音樂的特點、傳承與創新研究”,收到全國藝術社會科學規劃辦公室撥付的第一批資助資金。6月,懷著敬畏心,劉雯一行前往這些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尋找“聲音活化石”。
B 勞作太辛苦,和大自然來﹃K歌﹄吧
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民族民間歌曲集冊在全國范圍內采集、普查民歌,為此專門成立了四川卷編輯部,編輯部主任就是時年28歲的汪靜泉。在川西的黑水、松潘和茂縣交界處,有塊三角區域,岷江、黑水河和熱霧河把該地區隔斷在崇山峻嶺之中,宛如孤島,有人稱其為“復音孤島”。汪靜泉是這座“孤島上”少有的傾聽者,當地老百姓自然的歌聲常常令他熱淚盈眶,這種動容變成一種執著的發掘和傳播。時隔多年,汪靜泉結緣羌族多聲部演唱者澤旺仁青和格洛扎西,后來兩人組成“畢曼兄弟”組合,相繼獲得第十二屆、十三屆央視青歌賽大獎。
澤旺仁青的父親,是羌族多聲部民歌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松潘縣小姓鄉埃溪村村民郎加木。童年對澤旺仁青來說,就是待在家中,放眼望去數不盡的綠樹、白云和高山。他最喜歡放學回家后,借著傍晚夕陽的余暉,坐在田野邊看著大人們牽著牦牛犁地。那時候沒有路燈,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唯一的放松娛樂方式就是唱歌。在農業技術不發達的情況下,犁地需要成群結伴,集體辛苦勞作,但一個家族里,不同年齡段的人音色音域也不盡相同,有的人唱得高,有的人唱得低,一來二去,多聲應和,就是他最早聽到的“多聲部民歌”。
“有時覺得這些民歌和動物都有共同語言似的,當地不少牦牛邊犁地邊聽人唱多聲部民歌,有時候聽得流眼淚,有時候犁地累了,非要習慣性地聽到某句歌詞唱完,才會動動牛蹄,繼續轉彎犁下一塊地。”在這種環境氛圍沁潤之下,日子一久無師自通,澤旺仁青就學會了《犁地歌》《哈耶哈拉》等“基礎款”羌族多聲部民歌,“就像我們現在唱KTV 一樣,只是當時是和自然唱KTV。”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酒在多聲部民歌傳承中起著重要作用。有酒的場合加上節日,是藏羌民族天然的“歌曲傳授所”。春天,喝咂酒時唱《酒歌》,講述著兄弟姊妹的情誼似酒般隨時間增長愈濃;夏天,祭祀時帶上肥羊與青稞酒,唱著祈求來年風調雨順的歌,祈福完畢抿小酒幾口,并將美酒分享給同行眾人。同時,村里中老年女性,也把自己最拿手的歌曲傳唱給年輕姑娘;秋天,若是送親,沿著山路一直走一直唱,若不會唱歌或唱得不好,還會被親家嫌棄,因此每到這個時候,家族總會派出最會唱歌的人護送新娘,“不能失了臉面”;冬日,飯后飽肚,一家人圍爐而坐,輪流喝著酒暖身,不時來上幾首多聲部民歌,幾輪下來,從低唱到高,從長唱到幼,若唱到盡興,便喝得大醉和衣而臥。一年四季,自然如此交替,恰如人生老病死,生離死別,成年戀愛,紅白喜事,皆可為歌。
C 多聲部里有血脈,歌詞里面有﹃詩經﹄
在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院研究員、教授趙曦看來,多聲部民歌存在的重要社會基礎,就是群體性和家族性的血脈人際關系。的確,學者們也在調研中發現,不少多聲部民歌,是以大家族、小家族為單位,從而建立起來的唱歌模式。
多聲部民歌省級非遺傳承人、66歲的羌族人見車牙一家,就經常在一起合唱。64歲的妻子格拉妹、45歲的女兒加姆都有一副好嗓音。一般情況下,見車牙聲音有力而高亢,女兒的聲音清亮而婉轉,妻子的聲音較為低沉,3人相互配合,形成3條波浪式“聲部”,一首歌曲在一家人的演繹下就立體起來。
不過,偶爾也會出現一些“小狀況”。比如習慣唱主音聲部的見車牙,突然覺得高音上不去,會給女兒一些“信號”。這時,本在唱副音聲部的女兒,馬上調整自己的聲部去唱主音,以保證兩個人唱歌在“多頻道”上。“多聲部唱歌就像是兩條軌道,可以交叉,但絕對不能重合。”見車牙說,這個時候,非常考驗伙伴對歌曲的熟悉程度和彼此的默契程度,血脈關系帶來的是唱歌的和諧。
流淌在血脈與旋律之間的,便是多聲部民歌的唱詞。“你要讓我給你講我們的歌詞內容,三天三夜都講不完。”家住松潘縣紅土鄉木西村的藏族人阿旺自豪地對劉雯說,天上的星星唱完唱月亮,地上的河水唱完唱草原唱牛羊,甚至有些歌曲里還會唱人類起源,帶點萬物哲學的味道。
羌族多聲部民歌中有一類代表性的歌詞,叫做“妮莎”。“妮莎”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是羌族多聲部歌曲中有歌詞部分,并且有固定曲調,不得隨意更改。相傳“妮莎”有72部,每部有至少1首曲調。現今流傳的僅有61部、108首,其余部分已失傳。學者趙曦、彭潘丹犁在《藏羌彝走廊〈羌族妮莎詩經〉口傳古籍問世與初論》中指出,妮莎歌詩語言表現手法上,不乏與方塊文字記錄的中國上古《詩經》相類,與其風、雅、頌、賦、比、興六藝相似。比如,見車牙所唱《妮莎 天地四鎖》,歌詞大意是:天地間有幾把什么鎖?天地間有四把鎖。什么樣人掌握一把什么鎖?像霜這樣人掌握了一把鎖。什么樣人掌握第二把鎖?像冰這樣人掌握兩把鎖了。什么樣人掌握第三把鎖?像霧罩這樣的人掌握第三把鎖了。什么樣人掌握第四把鎖?像九月返回太陽這樣的人掌握第四把鎖。
在趙曦看來,這里用鎖與開鎖的奇巧比喻,把天地宇宙間四季有序復轉,比擬為秋霧、冬冰、春雨、夏陽四鎖,鎖住宇宙四季的門。而想象風解霧、雨化冰、陽返光、地氣秋來作比擬開啟宇宙鑰匙。這種比喻顯示出羌族人特別的智慧、幽默,他們對于宇宙萬物關系的審美捕捉表述,靈動而極富創作才氣。
此外,“妮莎”還追問了自然、祖先的源頭,涉及婚慶迎親、放狗狩獵、做游戲等羌族文化歷史方方面面,是多聲部史詩形式的羌族百科全書、民俗生活寫意長卷。
D 讓遠古藝術種子長出新芽
被稱為“聲音活化石”的藏羌多聲部民歌,也在時間的長河中不斷自我更新與突圍傳播,走向更廣闊的世界,但如何讓這門古老的藝術,更好地在子孫后代中傳承,迸發出新的活力,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在松潘縣小姓中心校讀5年級的共金見措,在學校興趣班學習了3年的多聲部民歌演唱,現在已經學會7首原汁原味的多聲部民歌。而教他們的特聘教師,正是澤旺仁青。“這個地方我們的聲音要掉下去哦,再唱‘則諾’……”澤旺仁青目前帶24個學生,學習藏羌多聲部民歌,松潘縣小姓中心校也是當地少數系統性地開設藏羌多聲部民歌興趣班的學校。
不過,這些遠古的藝術種子,要在時間的更迭中重新長出新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令澤旺仁青憂慮的是,雖然目前孩子們學會了自己民族的歌曲,但在實際生活中,其實已經沒有了自己那時的“唱歌環境”,對孩子們影響最大的,是流行歌曲等帶來的巨大沖擊。“由于流行歌曲的發聲方式和原生態多聲部民歌不同,孩子們用嗓或多或少也會受到影響。”為此,他也只能在每周有限的兩節課時間里,盡量讓孩子們多聽多唱。
而另一方面,郎加木、車見牙、“畢曼兄弟”等藏羌多聲部民歌的代表人物,把這些古老的歌帶到法國、英國、美國、德國等世界各地演唱,受到不少當地觀眾的認可。澤旺仁青說:“雖然大家聽不懂我們唱什么,但臺下熱烈的掌聲,能聽出大家對多聲部民歌的尊重與贊賞。”
其實,藏羌多聲部民歌,只是中國少數民族多聲部民歌中的一支。彝族、仫佬族、侗族、壯族、苗族等,也有多聲部民歌。劉雯發現,多聲部民歌的演唱,同樣需要穩定喉頭、沉淀氣息,這些“學院派”教學中設計的音樂表達技巧,其實在中國傳統的多聲部民歌中都有體現,因此研究多聲部民歌“聲音活化石”,也能關照到當下的中國合唱教學。(四川日報記者 李婷)